当社会中的大多数人已经无法不借助玩梗互相沟通时,严肃的思考、表达、阅读和写作就会自然成为少数人的“超能力”,互联网技术带来的“技术平权”实际上并未带来真正的话语权平等,对公共事务的讨论和决策的能力和权力最终回到了少数人手中,而只会排泄式玩梗、抖机灵的多数人则只能受其摆布,当这些“无梗而不能言”的人彼此交谈时,他们似乎在说什么,又似乎不在说什么,似乎说了什么,似乎又什么也没说,彼此之间只有沾沾自喜的虚荣和无尽的语义虚空。希望这一天永不到来。
一、不讲理的网络
近日,一部名叫《不要抬头》的黑色幽默灾难片引发热议,影片对当今美国社会的种种怪相进行了不遗余力的全面解构。而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无疑是影片对资本控制媒体、用户娱乐至死的当代传播环境的讽刺,在影片中,饰演科学家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在四处碰壁,不得不在一档娱乐节目中试图向公众说明人类即将遭遇的灾难(一颗彗星撞向地球)的严重性时,却不停地遭到主持人的插科打诨和玩梗调笑,情绪失控后歇斯底里地怒吼道:
“你能不能别一直这么愉快?!(Would you please just stop being so pleasant)不好意思,但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抖机灵(Sorry but not everything needs to sound so goddamn clever)变幻出迷人讨喜的感觉(or charming or likeable all the time),有时候我们需要能和彼此讲道理(Sometimes we need to just be able to say things to another)。”
这段辛辣的讽刺向我们提出了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在“网络泛娱乐化”的时代,我们究竟还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着基于理性、常识和逻辑的严肃讨论能力?当我们的语言能力退化到无梗不能言的时候,我们究竟在对彼此说些什么?
二、庶民的胜利?
“玩梗”虽然是网络时代兴起的风气,对我们的语言体系而言却并非什么新鲜事物,“梗”本为“哏”的谬传,原意是指一种幽默修辞手段,《清代燕都梨园史料》里记载清代北京“京师梨园丑角戏,有所谓抓哏者,无论何人何事,均可随时扯入,以助诙谐”,揭示出“玩梗”的两个基本特点:基于诙谐和嘲讽的嬉戏性,和“言在此而意在彼”的隐喻性。玩梗者用一种巧妙的修辞方式完成了与特定观众的心理连接,说出了只有他们才懂的笑料,并收获了他们的捧场和赞赏。
“玩梗”尽管和传统的成语、典故同样具有“概念隐喻”的性质,但是在知识分子和底层群众存在语言隔离的古代社会,整个社会都以统治阶级的语言范式为标准,带有显著性和草根性的“玩梗”不但无法对书面语言和上层口语造成影响,即使与同样具有草根性的歇后语和俗语相比,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互联网时代的“技术赋权”让每个社会中的个体无差别地获得了网络话语权,从前只属于知识分子的公共议题,如今向所有人开放,这大大提高了民众对公共事务的参与程度,也使得以往泾渭分明的“雅言”和“庶语”之间的界限日渐模糊,为“玩梗”的上行创造了条件,“YYDS”“绝绝子”“奥利给”在传统语言环境中难登大雅之堂的“梗”在网络世界中如病毒般大规模复制和传播起来,以致相当一部分年轻网民离开了挂在嘴边的“YYDS”“绝绝子”,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和表达自己惊叹的感受和心情。
正如旧社会的艺人“抓哏”时必须根据特定观众的认知特点,才能获得认同和赞赏一样,网络时代的普罗大众也必须具备某种特定的背景,或身处某种特定的环境,才能在特定的“梗”之下心有灵犀,因此,“玩梗”迅速成为一种构建网络共同体的纽带,正如我们在前现代社会用口音和方言认出同乡一样,“梗”既是同类之间互相辨识的“接头暗号”,又是只属于互联网的“场域方言”,不断巩固着同类之间的关系,比如当数个网络用户同时对周杰伦的某场演唱会评论“爷青回”的时候,他们实际上已经知道了彼此的年龄大概接近,而一群用户共同自称“打工人”的时候,他们的共同的劳资立场也被无形地加强了。
同时,“玩梗”所具有的概念隐喻特性,使人们自然而然地使用已知、可理解的旧概念去类比未知的、难以理解的新概念,在一定程度上使大众“理解”了他们本不能理解的理论和事物,比如绝大多数网民对宣传理论和传播学原理都所知甚少,但“带节奏”让他们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煽动性宣传的含义。
玩梗让我们在网络中快速识别同类和异类,并作出相应的反应,玩梗让我们“理解”了本不容易理解的概念,玩梗让我们安全地讽刺和吐槽某些现象,玩梗让我们永远不会陷入因无知而引起的缄默,因为一个又一个语义模糊的热梗让我们在面对完全不了解的事物时,也有抖不完的机灵,而且在我们享受“抖机灵”这种向上冒犯的乐趣的时候,还能同时得到其他抖机灵者的追随和认同。“玩梗”让想说而不知如何表达的人获得了表达的机会和现成的内容,让本不能输出任何观点的人意外地获得了追捧和认同,让缺乏知识的普通人获得了吐槽和嘲讽专业人士的权力。我们越来越依赖“玩梗”来进行网络交流,以至于我们之中的很多人到了“无梗而不能言”的地步。
三、塌缩、泛化与隔离
可是,普罗大众沉浸在玩梗带来的“庶民胜利”时,也应该认真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当“梗”日益挤占正常的表达空间,我们的语言和文字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网络上那些“无梗而不能言”的人们,他们互相之间究竟在说什么?
尽管“梗”在中文的发音很类似“gag”,但其具体含义更接近理查德 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提出的概念“模因(meme)”,其希腊文词根中“模仿的东西”揭示了其传播的机制在于模仿,而一个便于模仿且能够大规模传播的行为,必然拥有一个无限低的门槛,因此许多梗都带有语义塌缩的特征,比如“YYDS”“XSWL”“XXS”其实就是所对应汉语的首字母缩写,这些缩写确实表达了特定语境下相对应的意思,但却切断了语句之间内在的、共生的关系,大量使用这些语义塌缩的“梗”无疑会让使用者的语言和文字表达能力日益贫乏和退化,而同时,贫乏和退化的表达能力又迫使使用者更多地依赖“梗”去沟通和表达,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无梗不能言”的窘境。
与语义塌缩相反的是,另一些“梗”则表现出语义泛化的特征,与成语、俗语、歇后语有相对固定的含义边界和使用方法不同,“梗”的含义是动态的、不断变化的,第一个玩梗者和第一万个模仿者似乎在玩同一个梗,但这个梗的含义却已经扩充了无数倍,甚至可能在传播中丧失了最初的含义,这样就带来了两个后果,第一是精准表达能力的退化和丧失,因为这种语义上的无限泛化,语言的能指和所指均已失去意义,两个玩梗者的交谈所谓沟通很可能看起来像在说江湖黑话或是对切口,实际上却不过是充满了不确定性的鸡同鸭讲。
其次是概念的滥用,前文提到,“玩梗”使本不能理解某种概念的人“理解”了这种概念,但这种理解注定是片面的、局部的,因为“梗”借助旧概念来理解新概念,但二者不可能完全等同,因此当梗的语义泛化时,也必然带来梗的滥用,最典型的是很多网民随意滥用“带节奏”指斥和攻击他人正常的意见表达,滥用程度之广早已超越了“带节奏”最初的含义,构成了极强的网络戾气。
与年轻网民“离了梗突然不知道怎么说话了”的困惑相比,更大范围的困惑来自社会中的其他人“越来越看不懂年轻人在说什么”,正是因为很多年轻网民将“玩梗”作为内群体认同的一种手段,从而在网络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梗圈”,这些梗圈之间互相隔离,而又形成一个大的、与外部环境隔离的语言环境,实现了某种语义隔离,以至于互联网技术让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日益紧密的今天,说着同一种语言的人们却日益不能理解对方在说什么。
当我们陷入“玩梗”的快感不能自拔之时,也同时陷入了语义塌缩、语义泛化和语义隔离的泥潭,抽象理解能力、逻辑思维能力和文字表达能力日益退化,语言和文字日益贫瘠、匮乏、庸俗。以至于不能进行任何严肃议题的讨论和表达。当社会中的大多数人已经无法不借助玩梗互相沟通时,严肃的思考、表达、阅读和写作就会自然成为少数人的“超能力”,互联网技术带来的“技术平权”实际上并未带来真正的话语权平等,对公共事务的讨论和决策的能力和权力最终回到了少数人手中,而只会排泄式玩梗、抖机灵的多数人则只能受其摆布,当这些“无梗而不能言”的人彼此交谈时,他们似乎在说什么,又似乎不在说什么,似乎说了什么,似乎又什么也没说,彼此之间只有沾沾自喜的虚荣和无尽的语义虚空。
希望这一天永不到来。
发表您的看法